(台語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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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國語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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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國二十八年 元月出生於九份 祖籍:桃園大溪 |
一首詩 一首詞 一首歌
一幅畫 一幅書法
一部連續劇 一部武俠廣播劇
一齣武俠小說講古
一集說文解字台語傳真
全都像夢境似的鏡頭
在腦海中 溶出 溶入
讓人不斷地追尋
而我在眾多創作中 漫遊 追夢
雖然 都已成了過去式
但在記憶裡
早就烙下那些纏綿
喜怒哀樂一鳞半爪的印記。
凡作過的,不妨留下些痕跡
做為有趣的念想吧。
最後我用蘇東坡的半首詩作為結尾
「藝壇」到處知何似
恰似飛鴻踏雪泥
泥上偶然留指爪
鴻飛那復計東西
台灣光復初期,台灣北部的九份這座小丘,因為金礦而形成懷抱希望的人們聚集的村落,掘到了金脈而一夜富有的例子,活生生的就在眼前,維繫住一個個礦工家庭只依靠「明天」而支撐著的貧窮,也聚集成雜沓喧囂的生活氣氛,某人、某人可都真的分到砂金,才小小一粒就能賣上幾多錢,是市集裡偶有的耳語;套上新衣服,在呼喝的人群中下注賭博時,出手確實闊綽了不少,則是街坊鄰居都能看到的改變。
張宗榮,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出生,只是他的父親在這兒卻是個連暴富的希望都沒有,純粹靠勞力營生的工人——早年隨著貨車揹貨、扛貨、綁貨,也就是台語所說的「捆工」,後來又改行當了屠夫,那時候剖開一整隻大豬,從頭到尾把內臟清理個乾淨,還得扛著走上一大段路,送到位於基山街的市場裡,所賺得的總共也才區區十幾元,這樣比其他的窮人還要窮的生活,卻刺激出張宗榮從小比別人靈敏的反應。還沒入學前,他就喜歡讀漢學──也就是到私塾裡聽教書先生讀漢文,只是上課用的書本雖然才不過幾塊錢,家裡也一樣沒法供給他,他只好陪在其他的孩子旁邊,跟著一句句地誦讀。
小小年紀的張宗榮,似乎就已經很能夠理解漢語背後的邏輯,特別是對於用台語讀出來的漢文詩句,他更是感興趣。<幼學瓊林>、<弟子規>那些童蒙讀物一本本讀著,遇到不大懂的句子他也會去請教先生,像是<昔時賢文>當中的每一句話,都能夠再拆解成白話意義,「有意栽花花不發,無心插柳柳成蔭」,解釋起來就是「有心去栽種的花朵不開放,無意種植的柳樹卻茂盛地繁衍」,其中漢文讀音與白話解說兩者間的對照,還有前後兩句詩文表現的對仗,全都有一種自然的趣味在他年幼的心中萌生。
就憑著對漢文的興好,和與生俱來的口才,到了十來歲時,他也就能把讀過幾遍的演義小說,「講古」給人聽換個幾包菸,看年紀輕輕的他竟能把書裡的故事說得忒是生動,村裡人總愛誇讚他靈敏,只是貧窮就像是纏身的鬼魅,家裡只靠父親殺豬、和哥哥進礦坑的微薄收入,眼下還有弟妹們的食指浩繁,每到了年末,他就加倍煩惱著能怎麼樣才能再多賺些錢,幫家裡過個好年?
看看街坊上那些大、小店招,都請人照著書法的筆畫漆成了店名,他想像那一筆一捺頓挫之間所形成的美感,大概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,於是他也磨了點墨,吆喝著做起生意了。家家戶戶都得貼迎春的春聯,小口家庭釘掛在牆上的神龕背後的大筆「佛」字他也全都寫,且還能幫人做嵌字對子,把來人的姓氏大名寶號都寫進春聯裡,這可是別人做不來的。就這樣忙了大半個月,直到吃完圍爐年夜飯的那晚,他才能捏著辛苦賺來的幾張鈔票,牽起弟弟妹妹的手去買上幾件最便宜的新衣。
一年一年晃眼,又到了升學的時候,他想的還是家裡的貧窮,雖然考初中那時,他也不大費力就考取了台灣最北部幾個縣市的第一志願基隆中學,這在九份可是值得放鞭炮慶祝的喜事,但他與家人依然只是捉襟見肘地過日,還頻頻盤算著自己該怎麼早些畢業、多賺點錢。
就算順利考上高中,再念完大學就得要七年,若是去報考五年制的專科學校,就能省下整整兩年,而且未來入伍服役時同樣是少尉軍階,月俸待遇也全都不減──他就這麼選了淡江英專這所五專,當做升學考試的第一志願。只是當錄取通知書順利地寄到家裡的時候,他才發覺自己想得實在太過簡單,十幾年來,阿爸宰一頭豬還是區區十幾元,但是淡江英專只一個學期註冊費就要3000多元,一向轉動著腦筋想多些賺錢的他,看到這個天文數字,才明白過來這世界原來、原來是這麼大。
一向寡言的哥哥沒多說些什麼,默默地拿了進礦坑許久才分到一次的砂金去賣了錢,讓他背負著家人的期待註冊入學,雖說課業成績的表現仍然不差,只是第二個學期轉眼就到,家裡哪還有砂金可賣?昂貴的註冊費確定是沒了著落,而從小就習慣把事情先想在前頭的他,也幾乎沒有什麼掙扎,就走進教務處裡辦了休學。離開小鎮以後,他才知道從小自己會的就只有說話和寫字,其餘的什麼也不懂,在術業有專攻的世界裡,到底要怎樣才能夠生存?這時他又想起故鄉的戲台,那兒每天上映著西洋、日本電影,而且聽說還有一個解說劇情的「辯士」--這是日語漢字,直接照漢文讀音翻譯成的一句台語,他們所做的工作就是將劇情用台語講述給不諳英、日語的觀眾們聽,既然都已休學了,好歹也要先回家一趟的,走啊走啊,他就這樣走進了九份的「昇平座戲院」。
開始學當辯士的他,這才發覺自己對小說和戲劇當中的劇情轉變其實早就很有興趣,所以才能在小小年紀就把故事說得精采,短短兩個小時的電影,同樣也有一段銜接一段的情結,既是悲歡離合、也是起承轉合,他靠著一個學期的英文訓練,先看上一、兩遍把劇情中的線索與變化摸熟,當然也能同時把握好該怎麼透過介紹劇情去加溫、創造觀眾的情緒起伏,就這樣,他把孩提時候講古的技巧與辯士的工作貫通起來,這時瑞芳的戲院也傳來了正缺辯士的消息,他就好整以暇地上陣了。
就如自己的期待那樣,他終於能夠再次靠說話掙些錢,甚至去到北部各大戲院四處跑場兼差,這段日子他不但要負責講,還得拿來白報紙,蘸了墨就寫起「愛情倫理大悲劇」、「武打動作鉅片」這類口號、和男女主角姓名的文句四處張貼,寫對聯的右手如今寫起了海報,雖然不是楷書、不是隸書,當然更不是篆書,但戲台門口圍觀的人們都看得懂,就連好多家戲台的老闆也都誇他「寫了袂(不)醜」,只是他才初嘗成名滋味,徵兵召集令也無可避免地來了。兩年的兵役說長不長,外頭的世界轉變得卻更快,一走進軍營裡他就曉得,台語電影愈來愈風行,對白人人都聽得懂,未來根本就不再需要什麼辯士,當然得再問自己一次:我還能做什麼?
還是說話、說話吧。看電影畢竟是奢侈的活動,更多的是每天都聽廣播,享受那種免費娛樂的人們,電台裡有播歌的、有現場演播歌仔戲的、還有像電影劇情一樣的廣播劇、竟然也有人像他小時在故鄉做的事情一樣,在廣播的空中講古,透過電波傳到家家戶戶。他心想自己一定也可以的,而且還要像十來歲時撰聯售字那樣,寫別人不會寫的嵌字聯、做別人不會做的事來標立特色,這次,他決定要講從沒有聽人講過的武俠故事。
趁著放假時租了好幾本武俠小說,他就對著軍營後面的一整排相思樹一再練習,就像當辯士那樣先瀏覽過一次書中的情節,正式上陣時就邊瞄邊講,只是遇到需要加快節奏的武打場面時,一邊翻著書卻是不夠緊湊的,於是他強迫自己把人體全身的穴道都背誦下來,而且還反覆翻查漢文先生教他讀過的台語訓詁書<十五音>,先把每個招式、每個人名正確的台語發音全給記熟,在入伍服役的兩年中,他一有空就不斷地重覆練習著這些事。
退伍後不久,「張宗榮」與<武俠天下>這個台語節目,就又一次照著他的期許,成了轟動台灣廣播界的一種特殊的風景。其實他還知道自己也由衷地喜歡這些故事,從小時候讀漢文開始,他就被這些句子所規範的良善與卑劣、正直與險惡等各種性格指引著,尤其是所謂的「俠客」,他真的是非常融入那種不羈又有屬於自己規矩的情態,就像從沒臨過帖,也不曾鑽研過篆、隸、行書等各家各體的他,所寫出來的書法字也是這樣只有著屬於自己的規矩。--因為初步的成功,他也愈來愈機敏地去觀察到底自己的規矩是什麼、自己所會的又是什麼,直到台灣的三台電視台陸續開播,也讓他再次警覺到,就像過去從英語、日語片過渡到台語片那樣,又有另外一個時代要面臨交替了,不過這次他有著雄心,要跟隨著這個時代向前進,所以這回他不是離開,而是積極投入新的舞台。
他照著鏡子問自己心中俠義的形象,發現自己絕對不是古往今來所有的任何一種俠客類型,今日回溯起來,當然也不是被其他人所創造出來,遍傳至今的「為國為民俠之大者」的郭靖,或是瀟灑到不可一世、吟哦著「我踏月色而來」的楚留香,他,自命為俠客的張宗榮,就只是想用自己所有的才能賺得每一分錢養活家人,更提供熱愛他的書法、他的講古等各種表演的人們,一份娛樂和心靈的滿足,這似乎就是人家所謂的「藝術」吧。於是講述過了許多知名的武俠小說的他,創造出了一個嶄新的人物,一個雖然為人仗義,卻是要求適當回報的人物,這個角色的口頭禪是:「貴也著(得)錢來也,便宜也著(得)錢來也。」
錢來也,正是張宗榮自己製作、主演,1972年中華電視公司所播映的台語連續劇<俠士行>男主角的姓名。這個角色確實牢牢鉤住了台灣人心中對於俠客的想像,轟動了全國,此後張宗榮的人生也就一直走著這樣的軌跡,雖然從小的蹇困就如他為殘障歌手阿吉仔所創作的成名曲<命運的吉他>歌詞敘述的那樣:「我比別人較認真/我比別人較打拼/為什麼/為什麼比別人更歹命」,但他也用自己另一首傳唱多年的歌詞作品來答覆了這種遭遇,且是採取他慣用的表現形式,寓嚴肅的哲理寓意於緊湊的表演之中,用打麻將時的門清比喻著此生的<不求人>:「期待啊期待/面清不求人/自摸加三台」。
走到今天雖然曾經有過成功、也有過嚴苛的失敗,但是張宗榮的原則就是:用自己的專長養活自己,同時也提供觀眾們心靈的滿足,他曾經把賺來的錢都賠光,為了躲債而避走他鄉,那時他又一樣逼著自己去想:我還會些什麼?接下來要怎麼做,才能夠再站起來?
自古文人落魄就是算命,台語的語言藝術與美感更應當要傳承下去,再結合上自己風格獨特的書法,他就這樣再度創造出了另一個走紅近二十年的「說文解字台語傳真」節目,這種依託前賢稱號現場報字求讖的招式,在他的改良下,變成現場展現他的才學、推廣台語正確發音,同時傳承人生經驗的教學節目──遍數全世界的電視頻道,這個獨創的節目型態至今仍被人津津樂道,甚至還有綜藝節目專闢單元模仿。
時至今日,年過七十的張宗榮依舊勤學不倦,每天練字、作畫、寫作歌詞、讀書查字典求取新知,有時也回到故鄉小鎮,再想想走過的來時路,貫串一生的堅毅性格,創造了他今日的蔚然成果,而屬於張宗榮的傳說依然不斷,或許哪天他又能結合自己所擅長的一切,創造出另一番新的代表作品吧。